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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予著《海角梦华录—钓翁澳洲手记》序
作者:吴中杰  发布日期:2014-02-03 02:00:00  浏览次数:38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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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角钓翁的故国情怀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沙予著《海角梦华录—钓翁澳洲手记》序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      1960年,许德政(沙予)兄在厦门大学毕业,来到复旦中文系师从蒋天枢先生做先秦文学研究生,我是文艺理论教研室的助教。虽然所治专业有所不同,但因那时研究生人数很少,青年教师也不多,许多活动都安排在一起,所以彼此相识了。德政兄是体育健将,我也喜欢打球,我们就成为球场上的朋友。1964年他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,那时,“四清”运动已经开始,接着就是长达十年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大家处境艰难,也就失却了联系。
       我们再次见面,已是将近40年之后的新世纪了。我第一次到澳大利亚悉尼探亲时,在一个学术讨论会上与一位女士相邻而坐,她听说我来自复旦大学,就问我认识不认识许德政?我说:认识呀,年轻时我们常在一起打球。她说:许德政也在悉尼。我问: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?她说:有,但我现在不能给你,因为他退休之后过的是隐居生活,种花、钓鱼、读书、写作,很少参加社会活动,也不大与别人交往,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见你,所以最好是你先将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,我负责转给他,让他自己与你联系。我表示赞同,就将我的电话号码抄给她。没几天,德政兄打来电话,我们就联系上了。虽然那次他马上要回福州探亲,我也即将返沪上课,来不及见面,但以后我每次来悉尼,总要相约聚会;近年我长住悉尼,就更时相往还。德政家有一个小园,他勤于莳弄,花枝繁茂,我喜欢坐在他的阳光屋里,饮茶,聊天,兼赏园中花草,感到是一种享受。
       德政兄的确很少出头露面,疏于社会交往,但那是心情淡泊使然,并不是想做超尘出世的隐士。他倒是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,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,真所谓“风声,雨声,读书声,声声入耳;家事,国事,天下事,事事关心。”他喜欢园中莳花,水边垂钓,却不写脱离社会实际的花鸟虫鱼之作,移居澳洲数十年,而仍关心着祖国的民生、民瘼,前途、命运。本集中有许多揭露中国官员贪污腐化,讽刺商民欺蒙拐骗的文章,就是这种社会责任感的表现。多年以来,国人有一种误解,以为多说本国的好话,才是爱国主义,如果揭露黑暗面,进行尖锐的批评,那就是将灵魂卖给了洋鬼子,一定有什么“国际背景”。这其实是官方有意误导的结果,目的是为了掩藏黑暗,压制批评,以维护其统治。但黑暗的统治是不能长久的,其结果不但要使自己政熄人亡,而且还会使整个国家民族走向衰败。时下国人已失却道德底线,为了蝇头小利,可以不管他人死活,如本书文中所举:在食品中加上有毒的添加剂,用废弃血污之棉花、绷带做棉胎,用锈水管排在夹墙内做自来水管,农民买到的是假种子、假化肥、假农药,而卖给国家的新棉,也就杂有棉籽、旧棉絮、草团和砖块,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德政兄指出,民间这种弄虚作假,正是领导者提倡说假话,猛刮浮夸风,而且还要惩办敢于说真话、办实事者的结果。“为官无信,致谎话满朝,为富不仁,使假货盈市,是无法无天之打伞老和尚种下的双胞胎。”(《骗人又骗鬼》)只有揭出弊端,加以改造,才能使祖国获得新生,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。鲁迅之所以要提倡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,即是此意。
      中国人还有一种“为贤者讳”的习惯,对于达官贵人,必须隐其恶扬其善,以维护其“光辉形象”。而这种善于隐瞒的传统,一旦与某种政治需要相结合,就得到了恶性的发展。自从“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”、“为革命而研究历史”和“新闻的党性原则”等口号提出来之后,文艺、史学和新闻便都成为某一政党的宣传工具,其书写和报导都唯政党的利益是从,毫无真实性可言,也就失却了可信度。然而,无论文艺、史学或是新闻,其生命都在于真实。这一点,德政兄看得很清楚,他说:“史书的生命在于真实,真正的历史学家,应该具有不怕踩地雷阵,不怕跳万丈深渊的勇气,给已逝者一个公正的评价,为死者洗去被人泼上去的污泥浊水,或被人涂上去的红脂白粉,还各人以本来面目,该留芳的留芳,该遗臭的遗臭。”(《“君且去,休回顾”》)本集中有许多文章,做的就是这项“还各人以本来面目”的工作。比如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之后,当政者为了政党的生存需要,既要打倒这场革命的执行人,又要保护这场革命的发动者,于是就将毛泽东与“四人帮”切割开来,把所有罪恶都归于“四人帮”,而毛泽东则不能碰及,或者只笼统地说是有错误而已。但这既不符事实,也不合法理。所以德政兄提出了这样的疑问:“秦桧杀岳飞,康王知不知?”本集中有好几篇文章,就是通过一系列事实来回答这个问题的,结论是:“毛与江应是夫唱妻随,志同道合的老两口,而不是文过饰非者所形容那样,是同床异梦的一对老冤家。”(《“君且去,休回顾”》)这才是符合实情的说法。刘少奇是文革的最大受害者,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,竟被一张大字报所打倒,而且被迫害致死,这当然是值得同情的,也应该为其平反。但同情不能代替客观的评价,事情搞成这样,他本人有没有责任呢?德政说:“刘少奇要人们做党的驯服工具,人们经多年修养,也终于修成了丧失主观能动性而任人摆布的工具。待到党中央主席一声令下,‘炮打司令部’,活工具们无不顺从地把炮口对准刘少奇、邓小平狂轰滥击,刘少奇之死,令人嗟叹,但其本人提倡驯服工具论而言,则又是求仁得仁,应无怨焉。”“宪法,宪法,宣传时轰轰烈烈,法大无边;执行时,畏首畏尾,唯最高指示为先;这才终于导致了‘和尚打伞,无法无天’。实践证明,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,倘不能保护共和国的普通百姓,到头来,也终将不能保护共和国的州官廷臣,保护共和国主席。‘殷鉴不远,就在昨日’。”(《刘少奇与宪法》)这是实际经验的总结。
      本集中还有一些忆旧论人之作,如记钱锺书、记梁羽生、评陈寅恪、评杨宪益等,都是值得细读的好文章。这些作品,不仅写出了人物的精神面貌,也反映了作者对人物的评价标准。中国是等级制度森严的国家,德政曾批评道:“原来一个人价值之大小,在中国,端要看其官职之高低”,(《从万岁到万死》)而他本人的文章,则显然是反其道而行之。他看重的不是人的官职,而是他们的思想和学识,所赞扬的是那种不随流俗的独立精神,敢于反抗政治潮流的坚强性格,还有那种“主席呼来不上车”的狂傲作风。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《学当为己,不应为人》一文中,将郭沫若与陈寅恪的史学观和人生态度所作的对比。陈寅恪是史学大师,他自称为“迂儒”,坚持走自己的道路,不随风转舵;郭沫若亦是史学名家,位居庙堂之上,“生前曾荣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、中共中央委员、全国文联主席、中国科学院院长、科技大学校长、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兼历史研究所所长。是一位集朝庭重臣、文化班头、科技掌门人于一身的大人物”,但他却缺乏独立意志,只是紧跟着政治形势转,不惜自我否定,唯上意是从。他们都有给予学子的治学赠言。陈寅恪在1929年5月,为赠别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,写了两首七言短诗,其中第二首云:“天赋迂儒自圣狂,读书不肯为人忙。平生所学宁堪赠,独此区区是秘方。”这里所谓“读书不肯为人忙”者,显然是针对当时的“党化教育”而言,与后来的“为政治服务”的教育方针也是相对立的,“为己”的学术,应以探求真理为目的。陈寅恪一生坚持所走的,就是这条治学之路,他的学术成就,也证明了这条道路的正确。郭沫若在1958年5月16日,给北大历史系师生写了一封长信,迎合毛泽东的圣意,拾过陈伯达的话题,大谈“厚今薄古”的方针,而且与当时鼓吹的“大跃进”精神结合起来,这实际上是要学术围绕着政治旋转,其结果是毁灭了学术自身,而他自己也在不停地“洗心革志”,步步“紧跟”中出尽洋相,毁灭了自我。这个比较很有意思,不但比较出了两位史学家的人品和文品,而且也比较出了两条不同的治学道路的正确和错误,值得后人深思。
      德政兄不写大题目的政论,但他的文章却有政论的锐利性;本集所收的,大概也算不得学术专著,但征引之丰富,考辨之细密,说理之透彻,却非一般学术著作所能及。倘要归类,这些文章大抵可以算作杂文、随笔之类,但要写好这类文章,却着实不易,其功效亦不在煌煌大论之下。
 
 2013年1月20日于悉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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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斯2014-11-20发表
一年多前去过悉尼一次,有幸见到吴教授及夫人,并邀请我们去他住处小坐并赠我们《海上学人》。吴教授很是平和,看起来象个中学生,很容易让人接近。海上学人我有空就看,很有内涵,很耐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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