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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中篇

敦煌逸事 1.白马塔
作者:李玉真  发布日期:2021-09-17 12:53:39  浏览次数:15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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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珍祖辈都信佛。敦煌所在地河西走廊是西域通道、丝绸之路要道,也是历史上佛教兴盛之地。东汉时印度的佛教越过葱岭东传至中国之后,西去取经东来传教的僧人都要从河西走廊经过,佛教自然就在这里播了种,扎了根。史册记载:河西走廊“自张轨(前凉)后,世信佛教。”敦煌这个咽喉之地在河西走廊算是首屈一指,那时已有高僧竺法护长住敦煌翻译佛经。到西晋东晋,战乱频仍,人们渴望安宁,兴起了符合人们心理追求的佛教热。尤其是北凉时乐尊和尚在三危山开凿了第一个洞窟,壁上画的尽是本生故事和佛传故事,激发了官民们对佛教的追随与信奉,到隋唐时敦煌莫高窟的兴盛使佛教的兴盛到了极致。祖祖辈辈都在敦煌这座满城梵音的古郡,别说耳濡目染了,人们简直就落入了迷魂阵。沧海桑田、世代更替,官民们依然十有八九都烧香拜佛,这已经成了遗传。传说中的沙州(敦煌)古城佛经充耳,佛香沐身,外地人骑马走一遭,浑身香气十日不散,耳中经声百日难消。

刘珍从小信善不信佛,被父辈和邻里看作另类。

她家住在白马塔。白马塔不是一个村名,但是因为有了白马塔,这个显赫的名字就代替了村庄的名字。天长日久,人们就淡忘了村庄的原名。白马塔,是敦煌古城沙州留下的唯一一座建筑。塔座是八角相轮,托着的塔身环绕着莲花瓣,最上面是六角坡刹盘盖顶。六口塔铃在角上悬挂,每日与徐徐清风或者猎猎劲风合奏舒缓的或者激越的天音,合着塔下南来北去的党河流水声,给沙州的人们报告天神的旨意。曾经祁连山连下七日暴雨,冰雪融化,党河水猛涨七尺,洪水扑来,把整个城堡都摧毁了,惟有白马塔巍然屹立。从此白马塔就成为百姓心中吉祥的神塔,都争先恐后地在塔的周围建舍筑巢,以求平安。

刘珍的先祖也是其中抢地修房的人家。不知刘家哪一代留下的30余米长、宽得两个小孩可以在上面行走玩耍的大院墙,与白马塔朝夕相望,一高一低形成错落古韵。刘珍家的院落就在大院墙以东,是她爷爷的爷爷建的房。没有紧依大院墙建房,是为了扩展自家的园地,谁不知道大院墙是刘家的呢。在大院墙与自家小院墙之间留有一条长30余米宽10余米的自留地,种了一片桃树,不仅年年有桃吃,每年那一片桃花绽开后,白马塔村里村外那些华发老太都要来拜一拜。说这是佛国的香音神散的花,这花是集天宫十宝山百花的香露,选七宝莲花和香音神衣裙飘带上最好的白色和红色,用香露调出作肥料养育成的。每年来拜一拜,可以延年益寿,因为香音神和西方极乐世界的往生灵魂都诞生在七宝池中,可享八万四千岁的人寿;当然咯,拜一拜还可像香音神那样美丽,谁说老太就不想美丽?

刘珍从记事开始听见的看到的几乎啥都与佛有关,但刘珍不信佛教,都是因了白马塔。她刚呀呀学语时奶奶就开始给她讲白马塔的事了。就像念佛经那样,两岁的刘珍也就可以把白马塔讲得流水一般顺畅了:

相传白马塔是西域高僧鸠摩罗什为一匹白马修建的。西域高僧鸠摩罗什骑着白马去洛阳讲经,路过沙州,住在普光寺里,讲经几天之后,就要起程,而白马却跪卧不起。它对高僧说,我本是西海白龙,你行善传经,路过茫茫沙海,置性命于不顾,令我敬佩,特化为白马助你。沙海已过,我将帮助另一位高僧西行取经,只好告辞了。高僧泪水涟涟,抓住白马的尾巴说道,在沙海里几遇狂风沙暴,都是你救了我,你又驮着我穿越险地,来到沙州,我还没有报答你呀。此时一道白光升起,只见白马倒地气绝。伤心的鸠摩罗什在白马灵魂飞天的地方安葬了白马的躯体,设祭坛为白马做了九天道场,就地修建九层白马塔,以作纪念。

过去奶奶每次讲完这个故事,就要合掌念一句佛经:是诸善男子、善女人,皆为诸佛之所助也。刘珍才开始听不懂,问奶奶是啥意思?奶奶就给她解释,行善的人会得到帮助。

就是奶奶念叨的这个故事,使行善成为刘珍的向往。小小的刘珍每次讲完了这个故事,就要把自己的想法说一遍:行善的人会得到帮助,我长大了也要行善。

那时,一家长辈都以为又培育了一个佛教信徒。直到刘珍五岁时,他们才知道,家里出了一个叛离者。

刘珍五岁的时候,母亲带着她坐牛车到莫高窟看先祖绘的壁画。牛车“吱吱哑哑”地走了许久才到莫高窟,刘珍早已在牛车的摇篮中睡着了。母亲用布绳把睡意惺忪的刘珍捆在背上,灵巧地爬上三危山半崖上一个洞窟,解开布绳,让刘珍与她一起在壁画上的观世音像前跪下合掌做礼佛。刘珍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,迷盹着合了掌,被牵起来走了几步,这时她仿佛看见母亲指着墙上的画在给她讲着什么。直到母亲推她跪下叩头,她才从云雾中落下地,听清了母亲的话:“先祖保佑!”

她又听见母亲说,她的母亲和奶奶的母亲都是张氏人家。唐宋两代先祖都是画师。这个窟里的画是唐代先祖画的。窟主姓曹,是当时管敦煌的曹议金大人。刘珍听了就在墙壁上寻找绘画的先祖。母亲说,给钱建窟请人绘画的是供养人,供养人的像可以上墙,画师、工匠是出力的,出力的就没一个上墙的呀。

刘珍把小嘴闭得紧紧的,大眼睛在骨碌碌地转。半晌,提问道,出力的不把自己的像画上墙,是行善吗?母亲回答,几百个洞,壁画拉成路你得走上一整天,多得很哪,画了一千多年,有多少画师、工匠谁也说不清。他们是最行善的啊。

刘珍点着头说,我知道了。

刘珍知道什么啦?母亲不知道。只知道闺女回家后,奶奶拿一柱香给她,叫她跪在蒲团上给观音菩萨叩头,她扔掉香撒腿就跑出大门外。吓得父母双双伏身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不敢抬头。

奶奶说,大地众生,皆有佛性,由着她吧。

刘珍在不绝于耳的梵音里过着凡人的生活。从大院墙南去半里路有一大片平坦的庄稼地,其中有五亩是自家的土地。敦煌自清朝建新城以后,占地总面积可不小,比现在的上海还大,但是绿洲面积只占总面积的百分之四。所以,要在天上俯瞰,绿地只是辽阔戈壁的点缀。党河水时暴时枯,降雨量比蒸发量小六十倍,所以土地大体上是缺水的,庄稼比较适合种植小麦、棉花、李广杏、西瓜、葡萄、枣、梨和桃。这些水果树喜好充足的阳光,长势都很好,而且因为日照长,含糖量高,甜香的滋味真可与仙果媲美。那时的敦煌农民,一家五亩地已经不小了,种小麦、棉花、瓜果,生活还算殷实。

沙州古城被党河水冲走了,昔日丝绸之路咽喉要城的通衢大道、寺院庙宇、画栋雕梁、万头攒动、车马辐辏统统留给了历史。沙州古城不复存在,沙州人却是冲不走的,一个个土墙院落组成了一个个村庄,一片片戈壁被开辟成一片片农田果园。兴盛热闹的小城市一下降了格,清朝时县城在党河东岸崛起,决不把党河西岸的古城遗址当回事。古城人只能把县城人称为“城里人”,而城里人则把他们称做“庄子的”。白马塔的人还算保住了自尊,被称为“白马塔的”。

“白马塔的”也是“庄子的”。“庄子的”人早已没了城里人的气质,男女都是古铜色的脸,冒着青筋的手,不会打弯的眼睛,不会饶圈的言语。不管穿啥戴啥,牵不牵驴赶不赶羊,一眼就可看出是“庄子的” 。小孩除了手背的青筋还没冒出,也一样长成了“庄子的”模样。

只有刘珍不一样。从小就长得细皮嫩肉的,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总漾着善意的微笑。奶奶说,她这是菩萨给的神情,是个行善的人,善有善报,有福啊。

刘珍能吃饱穿暖,算是有福吧。可是哥哥能上学念书,她却不能。党河水把古城的丝绸文化冲走了,尤其是从清末到民国,莫高窟都被遗忘,何况古城遗址。人们心里想的只有种地拜佛,有了种地拜佛,还求什么?男孩念书屈指可数,女孩念书做啥?

不能念书,她不怨,姑娘家都没念嘛。她记性好,闲不着,把奶奶讲的传说记下,又去给小姑娘们讲。人家说她肚里装着一本沙州的书。

或许是白马塔的传说本身就是文化,早已开启了她懵懂的心室,满腹的传说已经把文化和对文化的潜意识向往给予了她,她喜欢奶奶那样的人,能讲传说,说话在理。当然,后来长大成人了她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文化人。

刘珍的父母整日里忙庄稼活,她是奶奶带大的,奶奶说她是沙州的传说养大的,惟有奶奶念叨的经文她记不住。有一天奶奶赶着牛车带着她去莫高窟拜先祖,她才对奶奶讲了心中的秘密:行善就要为好多好多的人做事,不留下自己的姓名,像先祖那样,绘了这么多画,连自己的像也不画上墙。先祖不会整天信佛念经的,整天信佛念经哪有工夫绘画?

奶奶不置可否,只是垂眼合掌,念道:阿弥陀佛。

刘珍最喜欢夏秋两季,她爱把家里的梨、枣和桃子三五个地拿到大院墙上。她不吃,而是东张西望,寻找路过的饥渴人。寻到了,就“哎”一声,扔果子下去。奶奶不说她,妈妈一脸堆笑,家里没人阻挠。一年下来,要扔掉多少,就没个数了。扔得越多,她越高兴。小孩子,能行什么善呢?这就是吧。她是这么想的。刘珍也就因扔水果而在白马塔有了口碑。

刘珍14岁时奶奶教她扎鞋底,做布鞋。一老一小对坐在炕上,奶奶说,我奶奶也是在我14岁时教会我的。二八花季就可以嫁人,婚嫁时得送婆家每人一双鞋,做得好不好关系到你今后过得好不好。你嫁过去就要同他们一起走路,一直走到头,鞋好,好走路。刘珍听了,脸一红,就点头答应学做鞋。她那双芊芊细手灵巧得很,针针扎得准,线线抽得紧。奶奶便眉开眼笑,说你可以和夫婿白头到老。刘珍羞涩得把头往两膝间放,浑身着火似的热。

二八花季的刘珍没有嫁人,倒是心中有了一个青年。那青年姓张,住县城北三十里的习家堡。听说是东汉时沙州城的书法家张芝的后裔。他不会书法,但有一双巧手。四月八去莫高窟赶社火,北大像前摆满了卖杏干、油饼和各色小百货,张姓青年正坐在毛驴车上用柳条编鱼兜。一群姑娘围着他,说只见用柳条编筐,没见过柳条编兜,都直愣愣地盯着他那小蛇一般在柳条间钻进钻出的十根手指。而他却在讲着沙州“龙舌张”的传说,时而抬头看着观众:唐开元年间,张孝嵩任沙州刺使,听说西北黑河有条黑龙,每年不用一百只猪、一百头牛给它进贡,它就刮妖风下暴雨让沙州灾祸不断。是他智斩黑龙,为民除害。沙州百姓称他为“龙舌张”……刘珍看见,那一张方正的脸虽然依旧是古铜色,可那对山羊眼睛善良而且很有味道。姑娘们的感觉大约比她还好,竟然呼他张哥,张哥这张哥那地问着,都想与他多说几句话。

她整日里在炕上做鞋、绣花,梦想着有朝一日嫁给习家堡张姓青年。两年后,媒人来家里说媒后,父母、奶奶当即同意了这桩婚事,并且答应三日后对方来家娶人。父亲按沙州古城传统的风俗准备好了一个陪嫁专用的大红漆木箱,叫刘珍把女红、做好的十几双鞋都放进去。刘珍不肯,她情急之中思索着怎样逃婚。从来静默慈祥的父亲睁着两块青石一般的眼睛,喉结滚动着,嘴唇已张开,刘珍感到一阵狂暴的风沙就要从那黑洞里迸出。

这时奶奶垂眼合掌,念道,阿弥陀佛。然后不紧不慢地讲:听奶奶说,那时的人都知道这句民谣,“敦煌城,不咋的,习家堡,铁打的”。那些年,哪个堡、哪个庄都被攻被抢,惟有习家堡固若金汤,水泼不进。铁打的堡子铁打的人,姑娘谁不愿嫁到习家堡?

说到这里,刘珍已竖起了耳朵。奶奶往下说,敦煌的张氏人家多是好根苗,因为有好的先祖。汉代的草圣张芝和亚圣张昶、骁勇善战的征边名将张奂,唐代智斩妖龙的沙州刺使张孝嵩、名震一时的张画师,聚众起义、赶走吐蕃、收复沙州的节度使张议潮,还有十六国时河西名流学士号称“敦煌五能”中的张彪……

此时的刘珍已面若桃花,两只眼睛闪闪烁烁地在问,奶奶,你说的该是那位巧手的张哥吧?

奶奶说了那青年的名字。刘珍“扑噔”一下跪在父亲膝下:儿愿嫁!

无巧不成书,无巧无传说。敦煌就是在巧中诞生,又在无数个巧事中变得传奇。刘珍的婚事真是巧得令她难以置信。她竟然按捺不住欢乐的潮动,抬头问父亲,为啥要等到三天之后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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