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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白
作者:刘虹  发布日期:2020-03-08 13:46:26  浏览次数:16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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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越来越短,生活争着向夜敞开。白色越来越害羞,挤不进霓虹灯、荧光屏、广告招贴,和欲望燃烧的脸上奔走的浓颜。

  被流行曲反复嫁接又反复揭发,连伤心,也显得花团锦簇——这是色彩爆炸的年代!它色迷迷的眼中,还能不能捕捞到安静的白、内敛的白,清高又拙朴、不为所动的白?

  一次命名,犹如一次无望的委身。如今,我们还能不能把白,说明白?

月光是白色的,泪光也是。和平是白色的,投降也是。医院是白色的,死亡也是——从产床到墓床:由白送出的,又由白接回来。

人的一生,也许就是与白相关的两点一线?所有妖冶斑斓,都在身外。

可久违了白的人们,正忙着猎艳与喝彩。

当花圈用硕大的句号匆匆结束白的喜事,是否还要耐心指认:人心最初的白,在战争、斗争、竞争、纷争血污的绷带上,已成为被流放的色彩?

  这是我们曾经向往过的白——

  白璧无瑕,白头偕老,白衣天使,白手起家;青天白日,月白风清,一唱雄鸡天下白……

  我们心中柔曼舒朗的一切,都会请出白,来做形象代言。至于祖辈格外看重的清白,曾是我们做人的底线。如今它升值了——或者,是我们变矮了:它已成至高境界!

  我们曾坐在夏夜高高的谷堆旁边,不仅仅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,我们还拥着白莲花般的月亮,静享洁白的事物所具有的从容,温馨,和——慢。

白鸽、白鹿、白天鹅——人类粗糙心情的边上,优雅徜徉的白,但愿它们与我们的胃口缘悭一面。

另一些白与时俱进,和心成反比越长越白:白馒头、白鱼翅、白酒、白奶粉……白得诱人,白得……叵测!让人不能不对市场背后那只手的颜色心怀怯怯。

  而白得精致、繾綣、贵族气,仿佛绅士的家伙,叫毒品。白粉,是它清秀的小名。它亲近你超过所有情人,居忠诚排行榜之首,真正对你活到死爱到死——当然是:白死。

  没有比白吃白占不拿白不拿,更便宜的白;

  没有比一辈子白活了,更昂贵的白!

最让人惦记的,是那些中途失踪的白——

飞雪、流云、瀑布,不顾一切俯身向下的姿态。它们最终和泥土搅到了一起,却把小草铺遍天涯,铺成润泽于春天嘴唇的绿色独白。

最让人暗羡的,是特殊时期风生水起的白——

比如白领,之于小康或婚介所;比如白醋,之于非典的初级阶段;比如白话,之于五四,和如今淹在口水里的诗歌;比如白痴,之于反右、之于文革纠缠上的知识分子。

最让人血脉贲张的,是那些有组织的白——

白军、白党、白区、白色恐怖,白旗、白匪、白狗子、白专道路……当然,革命是暴动——需要云南白药。需要白刀子进。需要阶级斗争或阶层斗争白热化……的最后一把火——白条!

需要白条白皙的手,把陈胜吴广重新扶上马。

幸好,人民更多的时候只需要一瓶白干,任白的液体牵着红的体液,在喑哑失声的喉头走得深一脚、浅一脚……

  至于匕首寒光一闪的白,交相辉映于严打枪口;至于卖花女死乞白赖的白,逼出另一种人文风景;以及白线隔开乞讨区,白针头疏通艾滋村——这城市脸上的白癜风,和权力腐败的白霉斑一样,是治理不力还是咎由自取?

  冰是个意外,白得斩钉截铁终不能自圆其说。像所有在脏水里现形的计谋,经不起阳光解构。

  而白得迟疑不决,又总怕赶不上时尚的,是新闻纸,卖笑生涯需要粉面含春——纸的本白,从良无望啊!

最缠绵的白,是月下彼此的表白;最坚硬的白,是向弱者乜睨的眼白。最丰满的白,是水墨画上的留白;最谨慎的白,是碑文上盖棺论不定的黑底反白。最理直气壮的白,是婴儿初啼叩响世界的开场白……

最侥幸不得的白,是人心那杆秤上的明明白白。

其实我们对于白,又知道多少?

荷塘月色,暗香浮动白的古典情怀;白杨擎天,腰脊挺拔白的盛唐时代。慽慽然的我们,哪有这样的大家气派?

我们不停地对白、辩白、抢白。可到了台上,只能在规定的角色里,嗫嚅着背诵别人拟好的道白。

其实我们对于白,又做过什么?

为了什么时,我们曲意逢迎从不直白;没什么可为时,我们任灵魂空虚苍白。万不得已乞求从宽活命,我们才坦白。自诩为无神论者,心无敬畏,从不忏悔,时不时讥笑常识的浅白。

我们还自恃中庸,常常不分是非,不辨青红皂白……

有一种暂时未能暴露的白,你不能轻佻地说它不存在,即使它被终生掩埋,比如——真相。有时藏在法院后门,有时藏在良心的背面。惶惶不安者怕它大白于天下那一天。

还有一种白深谙辩证法:诡辩白马非马。串通白道黑道。善唱白脸红脸。混淆白猫黑猫。甚至无须量变质变就直接到了自己的反面,比如洗钱。钱洗白了,手,肯定黑了。另一些例子则更直接——

还有什么比空手套白狼更妖蛾子的白?还有什么比白色污染更颠覆自身形象的白?还有什么比不白之冤更黑的——白?

哦,这些悖论之白!这个白的悖论时代!

自从白被批评为洁癖,一些怕站错队、长相白净的词顿生暧昧色彩:白面书生、奶油小生、小白脸儿……漂白处理后的情欲,又被去了势。白能不羡慕它的兄弟——黑么?

眼看满社会悬赏黑话、黑哨、黑幕、黑箱操作乃至——黑社会来当壮阳药,男贴黑胸毛是雄起,女搽黑粉底是性感;打黑枪下黑手是谋略,研读厚黑学是时尚……白,能不自惭形秽么?

何况,有些姓白的名声早就赶不上黑市价格了——

白皮书!精神清污让人最不放心的源头;白眼狼!市场经济大海游得最欢的家伙;白日梦!早先藏变天账现在藏不义之财的地方;白加黑!对付人的、禽的流感和政治伤风的偏方……

黑夜给了人黑色的眼睛,人却用它寻找墨镜。

我们又黑又滞的视线还能否抵达——童话、诗歌与星光?

银白的星光,最先牵引人从物质中抬起头来。浩渺长空,浩茫心事,生命终得神启。

白,是信仰的颜色,也是想像、创造以至德行永恒的底色。

飘逸的形而上的白,尊贵圣洁大喜大悲都不可缺席的白:天意高不可问,让人频频仰首;

日常的安分守己的白,让人天天俯就:一日三餐白米白盐的白,终身体贴棉花的白。

白是空阔,是虚静,是原初的洪荒宇宙。白是天的颜色,水的颜色,做人的本色。

白可以是空是无,也可以是一切色彩的总和。

有高蹈、悲悯、虔诚的白作精神的底子,有低调、朴实、淡定的白作德性的里子,人类灵魂的皈依之路,也许才能走得更远更快?

——虽然,白天越来越短了,白色越来越稀罕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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